舒芙从房里出来时,晴天高极碧极,日光燥燥然落了一地,她沿着荫处漫无目的地走,最后竟到了舒荣光的书房前。
守书房的仆人姓卢,是个独目的白头媪,见她行来,于是笑着叫了她一声:“二姑娘又来看书啊?”
卢媪多年前从广南一域逃难到长安的,为舒芙的祖父所救,从而安心在舒府找了个差使做,又因膝下无儿无女,便不自觉地对舒府几个小辈有了疼爱之心,平素说话总一副和声细气的慈态。
舒芙僵冷的心口稍稍回暖,不由自主看了过去,继而步履一停,跟着卢媪进了书房。
“二姑娘且安心坐,老奴给您煮些苦荞水来喝。”
这是舒荣光定下的规矩,怕引来蚁虫噬咬书册,是以书房内并不允许吃饼糕,连饮子也只有寡口的苦荞水。
舒芙点点头,待卢媪走了以后,视线在书房内游走一周,见一处角落里,拥成小丘的书册围了个半闭的圆圈。
竟然莫名觉得安全。
于是她弃了正经的书桌,走过去窝在了书堆里,顺手从旁挑了一册书放在膝头预备细读。
第一本是郦道元的《水经注》,她早年就通读过一遍,如今再读,本来是十分顺畅一件事,然她连卷一的河水部都没读完,便有些跑神了。
她强逼着自己回神,将这册书一搁,又拣出一本颇有生趣的《世说新语》。
这一回甚至连封皮都没掀开。
竟然一个字也看不进。
生平头一遭。
舒芙烦躁地将书一撇,舒薇便是这时候入的书房。
她在房中看了一圈,最后径直朝舒芙走来。
舒芙光线被挡,于是抬起头看她,见舒薇长立不走,以为对方也想坐在地上看书,再看了看自己铺得过于嚣张的裙裾,于是小心地往旁一挪,又将裙摆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。
但舒薇显然会错了意,她蹲下身子,将手中卢媪备好的苦荞水转递给舒芙,浅浅笑道:“阿芙躲什么?你很讨厌长姊么?”
舒芙不说话,接过苦荞水只用来湿了下唇瓣,心中却道——
那当然啦,如果讨厌有十分,那自己大概七八分厌恶她。
舒薇一看舒芙神色,就隐约猜出来她心中所想,心下不由一凉,却仍强撑着笑意,在她对首坐下。
“阿芙再讨厌长姊都无事,只是长姊心中目前有一疑问,想求阿芙来释,阿芙且先听一听可好?”
舒芙依旧没说话,垂下的眼睫却眨了眨,继而抬起头,用一对乌灵灵的眼瞳看她。
这是愿意听她说话了。
舒薇松了口气,轻声道:“当日徐府中事,阿姊……实属不该,阿姊再同你道个歉。”
舒芙截断她的话:“不是同我,是同叁妹。”
“好……我有余暇时,自然会再去的,你且听我说完。若没有那些事,阿芙你无知无觉地嫁入了梁家,却见那梁之衍早就美妾在怀,你又做什么打算呢?”
舒芙一听,便明白自己之前隐晦的提醒真叫舒薇觉出了什么不对。
只不过对方现在心下纠结,不知该做出什么抉择。
舒芙并不想置喙他人的情感,更不想用自己的思维去揣度别人,倘若舒薇直接把所面临的难题抛给她,她多半也是要囫囵过去的。
但舒薇问得很巧,设置了一个设身处地的情节给她,问她自己心里的想法。
舒芙避无可避,沉吟片刻,认真道:“和离,我是要和离的。言而无信之人,不能做我的郎君。”
来了!
果然同她前世做的抉择一模一样。
舒薇心底一跳,面上却毫无变化:“是要向梁之衍求一份休书吗?若他不愿、不给,这要怎么办?”
舒芙正色,与舒薇对视:“不是让他休弃我,是我要做主同他和离,是向官府递交愿书,请官府判决。长姊,虽然前朝都没有这样的事,可是皇后殿下主持新修的律章里面却是有的,我当然可以依律行事。”
“可这要是一条好令,为何自新订律条以来,并无一人如此行事?”
舒芙默然半晌,良久以后才缓缓道:“大抵世上的变革分作两种,一是诸如秦末之陈胜吴广、汉末之张角一类,这是自下而上。其成或不成,端看义军首领的才能以及地利天时;
“二则是如皇后殿下那样颁布律条,亲自主持革新,这是自上而下,讲究的是上行下效,如此前无人以身作则,底下百姓便不会知晓,是以无人去做、无人敢做。至于上层本该作则的贵族女子……”
舒芙话没说完,两人却都心知肚明。
贵族女子的顾虑则更多了。
圣人继位以来,一直渴望用举制提拔寒门子弟,以此来和世家分庭抗礼,因而帝后与世家是天然敌对的两派,世家女子即便想要用一用新律,也要会受掣于背后家长。
另一些即使不是世家出身,也总囿于固有的观念,总认为名声是头等重要的,和离便是有违人伦大道